柯娜德镇外的修女院是略显破旧的，仅有七个修女居住在内，将一切以及一生都奉献给自己的信仰，遵从圣帕科米乌斯的意愿，摆脱世俗，于荒野苦修。
自小被这个小小的隐修派的修女院院长费丝收养的玛蒂达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原本，专心从事修道院内自产自主的劳动以及长时间的诵经的玛蒂达会与其他的修女一样虔诚，但今日却又有了小小的动摇——
她无法入睡。
因为听从了伯多禄神父的建议前往柯娜德镇布道，因为目睹了人们因那赎罪卷而疯狂，因为——
“由主保‘赎罪’的活圣人圣玛蒂达所承认，自教宗亲自取来的赎罪券。”
不，她不曾承认这个。
就连主也从未承认这个。
玛蒂达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星空，但她却并没有在看窗外那一闪一闪的星星，而是在凝视仅在咫尺的怪异，亦或者说，是仅有她才能够看见的怪异。
那人高瘦，大约有三米，立在无限近又仿佛无限远的地方，那面庞玛蒂达看得很清晰，但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明明就在眼前。
他，或者说它并非人类，玛蒂达从小就可以分辨他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尽管它同样穿着衣服，严谨的黑色礼服，带着高达的礼帽——玛蒂达可从未见过有人穿过类似的礼服，但那规整并且具有气势的简练服装能够让人感觉到它的稳重——宽厚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嘴巴以上的全部面庞。
它的嘴巴很大，一直可以裂开到耳根，里面是血红一片，如同混沌，没有牙齿亦没有舌头，就像是无尽的血红深渊。
它的手臂很长，手掌很宽，手指也长得有些离谱，难以想象它是从哪里找来的合手的白色手套。
它站在玛蒂达的床边，玛蒂达依旧没有办法看见他帽檐之下的一切，仿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样。
它几乎任何时间都存在在玛蒂达的四周，无论何时何地，洗澡也好，如厕也罢，它总能够出现在玛蒂达能够看见的地方，但其他人却无法看见它。
它的声音充满了奇特，窸窸窣窣如同虫子在耳畔爬动。
或许有人会觉得恐惧，因为谁都没有办法理解它的存在，亦无法摆脱，但玛蒂达却觉得他很亲昵，似乎有种血缘上的关联，诵读经典的玛蒂达也曾试图寻觅过他的真实，费丝嬷嬷也曾给予帮助但——
不曾有类似的存在，硬要说的话。
有些像是……某个难以想象的存在。
难以想象，圣母童贞受孕诞下圣子，圣子受洗圣灵降身，圣子受难归于圣父之右。
或许那就是主。
尽管费丝嬷嬷并未给予任何有用的帮助，但玛蒂达依旧还是给它下了这样的定义，它定然不是主的使者，那他便只有可能是圣灵，是圣父，是主。
玛蒂达比其他的修女更加虔诚，但也动摇得更加厉害，“主，求您宽恕我们的罪孽，就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玛蒂达从床上起来，跪在窗沿，对着近在咫尺的，自己的“主”问道，“我应当如何是好？”
但回应玛蒂达的，仅有那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又从消失在四周，玛蒂达从未有像今天一样努力地仔细地去分辨哪些细碎的声音，但那显然不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声音，亦不是玛蒂达能够轻易理解的。
她只能够无数次地像是小时候那般一样，昂首，细细地打量那永远看不到嘴巴以上的面容的高瘦人影，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听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玛蒂达归咎于自身的年幼，年仅十岁，从小在修女院中成长的玛蒂达，学会了如何去克制自己的欲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不免地表露出自己的慌张，她很累，但却无法入眠。
今天的事情第一次给予了玛蒂达以压力。
或许第一次，她意识到，被教宗承认诞生之日是神迹的显明，被教宗授予“圣人”之名，主保“赎罪”，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这样的压力让她在这个年纪就体会了什么叫做失眠。
她跪坐在那里，困意袭来，却又无法入睡，希求能够理解那只有自己能够看见的怪异能够给予自己丝毫的解答，但显然，最后的最后，玛蒂达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遵循着费丝嬷嬷所教导她的，一遍一遍地进行祷告。
但无论多长的，多虔诚的祷告似乎都无法平息自己心里的骚动，直至，直至玛蒂达第一次触及那原本遥不可及的存在为止。
或许应该被称之为被触及才是，因为是玛蒂达第一次感觉到了又东西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头顶，那原本无法触及的存在此时此刻第一次贴近了玛蒂达，那和常人有着极大诧异的手掌落在了玛蒂达的头顶，冰冷而又深邃，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莫名的寒冷将玛蒂达吓了一跳。
她险些惊呼出声，但凝神看到了触及自己的是那原本无法触及的怪异的时候，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忽然就平息了，转而成为了一种奇异的，或者说怪异的亲昵感觉。
玛蒂达忽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直觉，玛蒂达无法判断这种直觉是否正确，而唯一似乎能够证实这种感觉的，是源自费丝嬷嬷的口述：
“你的父亲不知是谁，你的母亲于牢狱之中受孕，不知何时将你诞下，而自己则蒙主召唤——因诞下你的奇迹而赎罪。”
或许眼前的怪异存在便是自己的父亲，而那光辉闪耀之日的奇迹则是……
或许这就是圣灵，自己的父亲。
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被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阴冷。
或许主并非经典上所叙述的那般温暖。
玛蒂达仰望着这存在，看着他裂开的嘴，第一次露出了有些夸张的笑意。
原本因白日里，现实的冲击带来的恐惧和动摇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定的某种东西，玛蒂达难以言喻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但似乎，只是被这样安抚了，就能够感觉到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躁动，或许说，狂热。
若是此时此刻高呼“主啊！”会如何呢？
玛蒂达这么高呼了，很快便引来了被巨大声音惊醒的费丝嬷嬷。
她闯了进来，看见玛蒂达跪坐在床沿上，像是跪坐在圣子受难像亦或者是圣母像前祈祷一般，她的双眼充满真挚，而头顶的头发着被什么浸湿了，有着明显的压痕，那压痕在蠕动，就像是有人正拦着玛蒂达轻抚着她的脑袋一般。
费丝嬷嬷慌乱地跪坐下来，她意识到这或许正在发生什么，似乎正在显明某种奇迹，或许玛蒂达正在获得某种超拔——费丝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够去打搅她。
于是，在费丝嬷嬷地见证之下，看着玛蒂达从激动到平静再到跪坐着睡去。
“哦……主啊，我亲爱的玛蒂达。请原谅我的无礼。”费丝嬷嬷从地上站起来，她几步跨到了玛蒂达的身侧，轻手轻脚地将她扶倒在床上，并为她合上被褥。
她早已意识到了玛蒂达的奇异，曾努力地帮玛蒂达寻觅类似的记载，但很遗憾没有任何典籍中提到过类似的天使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但费丝嬷嬷坚信，既然自那日便存在于仅有玛蒂达能够看到的世界中存在，那便是属于玛蒂达自己的未来，甚至是奇迹。
自那日的超拔，收主的指引而担负起了养育玛蒂达的费丝嬷嬷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来说是十分罕见的，罕见到了贵族在见到她的时候都会感叹一声她的长寿。
在玛蒂达诞生那日显明的神迹被传颂至整个帝国的之后，教宗承认了那日的奇迹，并宣布了玛蒂达为圣人，也宣布了她的主保之后，同时下达的，还有邀请费丝嬷嬷前往柯娜德镇，甚至是更大的堂区成为司铎甚至是主教，以女性的身份成就这样的神职可以说殊为不易，若是费丝嬷嬷努力一下，说不定会成为少有的女性枢机主教。
但费丝嬷嬷拒绝了，作为传统的隐修派，遵从圣帕科米乌斯的意愿而抛弃世俗的一切的费丝嬷嬷并不喜欢担任神职，不喜欢去为教会做事。
但或许——她做错了。
她现在有些无力反抗来自于权力的压迫。
费丝嬷嬷有些懊悔，她或许应该在当年接任主堂区的堂区主教并以此为台阶，慢慢地步入教会的中心，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成为新的枢机主教并步入教会的决策圈，去阻止因赎罪券的滥发而引起的教会堕落。
十年，仅仅十年之间，整个教会的风气变得奇怪了，原本只授予圣徒、朝圣者、殉教者的赎罪券被混乱地明码标价并公开兜售。
真难以想象，新任的教宗居然会堕落到这个地步。
费丝嬷嬷现在能够做的，有且仅有寄希望于那自玛蒂达出生起就伴有的奇迹能够使得玛蒂达并不会走向歪曲的道路。
她在玛蒂达的床边坐着，一边又一遍地抚摸着仿佛不会再醒来一般了的玛蒂达的侧脸，注视着她那某种怪异压出痕迹的头发，湿漉漉的，冰冷冷的东西。
当触碰到那湿漉漉的东西的瞬间，费丝嬷嬷忽然感觉到了寒冷和恐惧，这种恐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但又切切实实地落在费丝嬷嬷的心上，她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心悸的感觉许久才散去。
她忽然觉得那一直伴随着玛蒂达的怪异或许有些不同，但费丝还是立即抛弃了这种想法，那必是主的使者，亦或者干脆就是圣灵，便是主，或某一日，必将与圣子一般，圣灵落在玛蒂达的身上。
“主必会保佑你，必定会。”费丝嬷嬷念叨着，不再去触碰玛蒂达，就这么坐在她的床沿上。
于是，今夜便换了一个人失眠，费丝嬷嬷疲倦地在玛蒂达的身边做到天明，并在她的床边做完了早祷之后，她才将玛蒂达唤醒，如同以往的一样，引导她做早祷，并带着她抄录了一小片经文，算是教她习字的同时巩固她对经文的理解。
随后便开始白日的劳作，修女院一向自给自足，甚至丰年还有多余的产出用于交易并以此来修缮修女院。
如同往常一样，直至伯多禄神父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修女院之外。
（ps：昨天被拉去应酬了，嗨到凌晨三点，没更新em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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